马颈坳中学,那年那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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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978年9月1日,星期五,我拿着录取通知书,第一次去马颈坳中学高中部报到。
父亲说:“老满,马颈坳是座古镇,虽然不大,但是历史悠久,历史上的马颈坳人,脑袋瓜子灵活,善于经商,你去以后,除了要好好读书以外,还要经常去马颈坳街上逛逛,看看马颈坳人是怎么做生意的,向人家学习学习”。
我答应了,我早就听说马颈坳是个乡场,古历逢一逢六赶场。而且,赶场的日子,马颈坳的大街小巷,总是显得熙熙攘攘的,就像张择端画的那幅《清明上河图》一样。后来,我查阅了一些资料,得知马颈坳是大清嘉庆二年(1797年)建场的,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。我还听人说,马颈坳那个地方,卧虎藏龙,人才辈出。所以,我推断,马颈坳中学,无疑有很多优秀的初中毕业生,在等待着我们这些来自己略的同学,共同走进高中一年级的大门。
从振武营就开始向人打听:“去马颈坳还有多远?”人家告诉我:“不远了,再转几个弯就到了” 。可是我转了好几个弯,仍然没到。直到走到一个叫洋田的地方,人家才指着前面告诉我:“看到了没有,那是一个小山坡,坡上的房子,是马颈坳学校,转过学校那道弯,就是马颈坳了。”
小山坡下是一条小溪流,流水叮咚,有小鱼小虾在水里欢快地游戏。小溪流上有一座小石拱桥,长约五米,宽约五米,具体是哪年哪月修的,不知道。走过石拱桥,往右,沿着山路上个百把米的坡,便到学校了。
周明鸽老师是我们初中时的语文老师,他也因为工作调动,到马颈坳中学来任教。他站在半坡的学校食堂边,对我们说:“昌满同学,永贵同学,清奇同学,你们来了,欢迎你们,你们马上去高中部报到,我看了一下,你们几个被分到十一班学习,你们的班主任老师,是我的老搭档,来自己略的数学老师赵应龙” 。
十一班,设在当时最大的教学楼中间,那栋教学楼,分上下两层,共八个教室。楼梯间在教学楼中间。从楼梯间上楼,往右,第一间教室,便是十一班。
我的同坐,是来自然学村的石乔清同学,他是苗族,个头与我差不多。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然学村苗话,与我一见如故。他问我:货几龙娜(苗语:哪里来的)?我告诉他:己略。我们的背后,是个子高大的女同学张胜梅,和“娃娃头”。再背后,则是老师的寝室。高十班的数学老师姓龚,他走起路来,蹑手蹑脚的,像猫一样,他常常不声不响地从我们的背后走过。他就睡在我们十一班教室的左后方那间只有五个平方米的寝室里。
十一班坐东朝西,走出十一班,便是走廊。那时候,有一架旧的立式风琴放在走廊上,同学们走路的时候,常常小心翼翼地绕过它。但有一回,因为下雨,学校不能做广播体操,同学们都站在走廊上玩,我竟走过去,把那架风琴打开,演奏了一首南斯拉夫电影《桥》的插曲“老朋友再见” ,引来不少同学围观,我开心极了,但第二天,那架风琴便不知道被谁锁上了……
早上,天刚蒙蒙亮,“起床铃”便敲响了,男寝室的同学们则在一片慌忙之中起床,有穿错衣服的,有穿错裤子的,有开着玩笑吹口哨的,也有打打闹闹的。大家必须尽快去河边洗脸,因为洗脸完毕,马上要上早自习课。胡凤武同学的牙膏用得最快,因为,我们几个来自己略的同学,常常“借用”他的牙膏,但他从来也没有说什么。倒是高八班的康老师,他经常来我们男寝室检查同学们的起床情况,他操着一口重重的涟邵口音,一走进寝室门口,就高声喊到:“漆强了(起床了),漆强了!” 听上去,不像是在要我们起床,而是像玩猴儿把戏的河南佬在敲锣打鼓……
初来马颈坳中学,的确让我长了不少见识。我第一次知道百家姓里有复姓,因为,学校有一位女生,名字叫“司马曼丽”。还有,在己略读书的时候,没有英语这门课程,但十一班有,十一班的英语老师姓文,叫文体君,她给我们讲英语语法,讲单词,教我们用英语造句,还鼓励我们平常用英语问候。石双文同学个子矮,戴着一顶旧得有点变形的黄帽子,他和胡安友同学坐在第一排,每天早自习的时候,他就背英语单词。他的鼻子有点红,可能是早期的“酒糟鼻”,眼睛里好像也流着泪水,像是医生常说的那种“风眼”病,那样子有点滑稽。但他学习的态度非常认真,他总是坐在凳子上,把头偏过来,偏过去,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英语:
" good morning teacher ”(早上好,老师)
“what s your name”(你叫什么名字?)
“good mornig can i neip you”(早上好,先生,你要的什么)
最难上的是数学课,可我的班主任赵老师,偏偏又是教数学的,他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,我可马虎不得。赵老师是个高个子,正牌院校毕业的,而且是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,他的数学教得顶呱呱。但是我,永远搞不懂什么是坐标,什么是抛物线,什么是方程式,他在讲台上讲得津津有味,头头是道的时候,我却坐在凳子上,一头雾水。我总是那么的迟钝,总是那么的愚蠢,总是那么的心不在焉。听老师讲数学,像是在听庙里的和尚在念那些无边无际的《大悲咒》《金刚经》……
尽管我的成绩很差,但是我还是装模作样,一本正经地坐在凳子上,听老师讲课。我的前排,是张绍朋同学和梁贵生同学,他们的成绩都很好。特别是张绍朋同学,从上课一开始就悄悄地找别人讲小话,一时偏着头讲,一时低着头讲,什么秦皇汉武,唐宗宋祖,什么天南地北等等,可以一直讲到下课。有时候被老师发现了,要他站起来回答题目,想为难他。但令人气愤的是,他都回答得出来,连老师都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我甚至怀疑,张绍朋的耳朵,有特异功能,可以同时收听和处理各方面的信息,就像哪吒的三头六臂一样。当然,老师对这样的特异功能,这样的三头六臂,除了无可奈何以外也只有听之任之了。
化学,也是我永远读不懂的一本天书。语文要写作文,数学要算账,英语要记字母,可是化学,又要算账又要记字母,还要配上一些文字,麻烦死了。那时候,我认为那个黄头发,蓝眼睛,高鼻子的居里夫人,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,她是化学家,获得多项诺贝尔奖,家里一定有不少的钱。我想,十一班的同学,谁的化学成绩好,将来谁就可以到瑞典去,到斯德哥摩尔去,找居里夫人做老婆,我可不愿意一天到晚“钾,钠,钡,钙,镁,铝,锌”的,无止无境。但年轻的化学老师张绍福,却耐心地劝我:“昌满同学,不要慌,慢慢来,有我张老师在,你的化学课,就差不了,你很聪明,我相信你能够学好化学。我和你的关系不一样,我也是马颈坳中学毕业的,可以说是你的同学。年龄也不比你大多少,相当于你的哥哥,也就是说,我们相当于两弟兄,你完全可以没有负担,放开手脚好好学习”。
至今想起来,我都觉得有些冲动,真的对不起那个眉清目秀的,和蔼可亲的张老师……前几年,我听说张老师因病离开了人世。我伤心极了,早知道是这样,我应该去牛津大学学习,去剑桥大学深造,去哈佛大学读书,专门学医学,当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,穿着白色大褂子,拿着手术刀,把张老师从死亡线上拉回来,把那该死的病魔赶到太平洋去,赶到印度洋去……
只有体育课,才是我充分发挥我的特长的时候。体育老师姓向,是龙山人,不爱梳头发,方形脸,脸有些悠红悠红的。讲话之前总是喜欢带一个“拿”字。他说:“拿,同学们上课了。拿,今天我们练习跳高,拿,女同学先跳,跳八十公分,拿,男同学后跳,起跳高度是一米,拿……”
我的跳高成绩是全班最好的,我可以轻轻松松跳过一米二二,其他同学就不一样了,他们都显得很吃亏,甚至有很多男同学还跳不过一米。向老师喊了:“拿,现在开始跳”。女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按顺序跳了,但是没有翻过一米的,坐在地上,算是完成任务。男同学也有很多被一米高度淘汰的。梁富贵同学是雅紫寨村的,他的体形消瘦,修长,脸上还长出了许多红色的“青春痘”,他跑起来很有意思,甩同边手,双脚一颠一颠的,使人想起沙漠上的“鸵鸟”。他同样没有跳过一米,但他不服气,决心非要跳过去不可。我在一旁也给他打气,我说:“富贵同学,你们雅紫寨村的梁光湘,杀人放火,飞檐走壁,本事大得不得了,是我们湘西有名的土匪,你呢,狗日的连一米都跳不过,丢尽了你们雅紫寨人的脸”。梁富贵同学想了一想,用他那浓重的雅紫寨口音说:“屁伢儿,我硬是不相信了,今天我一定要跳过去”。说完,他又作好了准备,重新拉开了他那独特的“梁氏跑步法”,去冲刺那个一米的横杆……
横杆升到一米二五的时候,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跳了。向老师也开始注意我了,他问了我的身高,体重,出生年月,家庭住址,而且用笔一一记录了下来。我直接要了一米二六的高度,向老师高兴地说:“昌满同学,好样的,跳过去,拿,我相信你,”。同学龙春富,还有杨其林,龙双平,张绍芝,黄福仙等等,都在一旁为我喝彩加油,他们挥手,高呼着“跳过去,跳过去,昌满,跳过去”。我咬紧牙关,作了一个深呼吸,后退一步,然后,起跑,加速跑,奋力一跃……跳过去了。
我骄傲地昂着头,像当年成吉思汗在蒙古大草原打了大胜仗一样,兴高采烈起来。可远远地,我看到班主任赵老师,站在十一班的走廊上注视着我。那样子好像在说:昌满,你为什么数学上就不能加一把劲,像跳高那样,跳出个新的高度来……
同学里,我最难忘的是谭四莲同学,她人缘很好,是团员,还是我们的班长。男同学选她当班长,女同学选她当班长,怪了,班主任赵老师也选她当班长。其实,选她当班长算得了什么,如果是现在,凭她的工作能力,凭她的为人处世,就算是选她当市长,当省长,我都愿意。
她长着一张圆圆的笑脸,大大方方的。双眼皮,双下巴,笑得像个弥勒佛,永远是那么的阳光灿烂。那时候,我常想:谭四莲同学形象不错,给人与好的心情。不过,像她这样的人,娶媳妇,可以请她来吃饭,嫁女也可以请她来做客,修房子同样可以请她来喝酒。但如果是谁家死了人,千万不要请她,因为死人是伤心的事情,要是看到她站在那里笑,心里不是滋味。
她的身材又肥又胖,正面看,简直是一个正方形,打篮球时,她总是像一辆“重型坦克”一样,横冲直闯,没有女哪个队员,敢自不量力地去阻挡她前进。我真的弄不明白,当时,国际上为什么叫我们中国是“穷国”。那些疯狂的美国佬,为什么不叫他们的女记者安娜・路易斯・斯特朗来采访我们的谭四莲,看看谭四莲同学这富态相,谁还敢说我们中国人没有饭吃。
但谭四莲同学也有不高兴的时候。我记得,那年,“五・四”青年节快到了,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写了入团申请书,写好了,要交到谭四莲手里。我因为学习成绩不好,表现也不怎么样,想申请入团,怕是学校通不过。于是,我就不写。但是三天以后,谭四莲同学看我没有什么动静,便问我:“昌满,你的入团申请书呢?”我说:“我没写,我调皮死了,怕是搞不好……”
马颈坳人的眼睛是容不得渗沙子的,他们几乎都是梁山好汉的性格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。她们可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,或者扭扭捏捏的,就算是骂朝天娘,也喜欢骂个痛快。谭四莲变脸了,她对我说:“快写,快写,你少跟我隆薄
家里穷,我的学习成绩差。我越来越没有心思读书了。同学们越读越起劲,他们有着大把大把的好成绩,向功春同学多次受到学校的表扬,甚至拿到了奖学金。而我,什么也没有,上前一步,退后两步,只有大把大把无聊,寂寞的时光。
一天晚上,马颈坳火车站放电影,放的是日本电影《追铺》,我去看了。回来以后,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。我第一次从电影里,看到人头攒动的日本东京,看到豪华宽敞的高速公路,看到英俊严肃的检察官杜丘冬人,看到热情似火,美丽漂亮的女主角中野良子,我甚至还看到了,日本人竟有私家飞机,影片中的主题曲“杜丘之歌”,更是让我热血沸腾,百唱不厌……
课堂上,我总是想入非非地避开老师的眼睛,去眺望那窗外。我知道,窗外是山,山外面,还是山,太阳总是静悄悄地朝着然学村的方向落下去,那么,那边到底有什么呢?我是一刻也坐不住了,真想离开这大山,离开马颈坳,离开学校,去那遥远的地方,寻找我那心中的世外桃源,看一看传说中的蓬莱仙岛,逛一逛书里的昆仑山口,阿拉道场……与我有同样想法的是陈晓阳同学,他跟我说了不少的心里话,我们同病相怜,惺惺相惜。可惜,他为了看另外一场日本电影,在吉首一中后面,因车祸死亡。
现在想起来,我后悔极了,因为当初我急着想离开的,实际上,是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的天堂。天堂是什么意思?天堂是尊重,是自由,是美好,是唯我独尊和随心所欲啊!虽然说,那时我很穷,但在学校我并不缺乏关心。虽然说,学习成绩不好,但在学校,我也不缺乏鼓励。学校的老师,学校的同学,十一班教室,甚至还有小路上那些来去匆匆的赶场人,现在看起来我都觉得亲切。
转发了一首张明敏的歌曲《毕业生》给同学们,往事不堪回首。同学们,让我们随着那优美的旋律,随着那充满怀念之情的音调,还有那缠绵悱恻,如泣如诉的唱腔,一起走回到我们的学生时代吧。随着这首歌曲,我们休息一会儿吧,放下那颗千疮百孔,漂泊流浪,疲倦的心,休息一会儿吧。同时,在张明敏声泪俱下的歌声里,我们再年轻一回吧!再美一回吧!再灿烂地笑上一回吧!说什么,我们都忘不了那段艰苦而幸福的岁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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